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残夏
夏天的淹留总未免太短太短。
——莎士比亚
一
是在九十年代的头几年中。
那天是五月里的最后一天,下午六点钟光景;老乔里恩-福尔赛坐在罗宾山自己房子走廊前面那棵橡树下面。
在蚊蚋来咬他之前,他决不肯放过这傍晚的风光。
他一只瘦黄的、露出青筋的手捏着一截雪茄烟头,瘦削的手指,指甲留了多长的——有一只涂了油的尖指甲,是从早期维多利亚时代就被他留起来的;那时候的风气就是留指甲,什么都不碰,连指尖都不碰一碰,认为这样最神气。
他戴一顶又旧又黄的巴拿马草帽,遮着西下的太阳——圆大的前额,大白上须,瘦削的双颊,长瘦的下巴。
他架起大腿;神态极其悠闲,而且文雅——拿一个每天早上都要在自己的绸手绢上洒花露水的老人来说,正该是这样。
在他脚下躺着一只毛茸茸的棕白二色的狗,充做朋玛兰种——这就是小狗伯沙撒,它和老乔里恩之间原始的敌意多年来已转为亲密了。
靠近他的椅子,是一个秋千架,秋千板上坐着好儿的玩偶——名字叫傻瓜-爱丽丝——身子倒在大腿上,一只悲惨的鼻子埋在自己的黑裙子中间。
反正它永远是被人欺负的,所以随便它怎样坐都没有关系。
橡树下面的草地逐渐低成一个斜坡,一直连到那片凤尾草圃,再过去就是田野,地势更低了,直抵那座池塘和小树林,以及那片斯悦辛曾经说过“很不错,很难得”
的景色——五年前,斯悦辛跟伊琳坐马车下来看房子时,也就是坐在这棵橡树下面凝望着这片景色的。
老乔里恩也听说过他兄弟的这次壮举——在福尔赛交易所里,这次出城是出了名的。
斯悦辛啊!
想不到这家伙去年十一月就去世了,年纪不过七十九岁;自从安姑太去世之后,大家都有一个想法,究竟福尔赛家的人能不能永远不死呢?现在斯悦辛一死,这种疑虑又重新引了起来。
又死了一个,只剩下老乔里恩、詹姆士、罗杰、尼古拉、悌摩西、裘丽、海丝特、苏珊!
“我是八十五岁了!”
老乔里恩想“然而我并不觉得老——只是偶然这里有点儿痛罢了。”
他继续搜索着往事。
三年前,自从买下自己侄儿索米斯这所不祥的房子,在罗宾山这儿安居下来之后,他始终没有觉得老过。
跟着儿子和孙男孙女——琼,和小乔后妻生的好儿和乔儿——在乡下过着;远离开伦敦的嘈杂和福尔赛交易所里那些七嘴八舌,不开董事会,成天悠哉游哉,没有工作,尽是玩,不少的时间都是花来把这所房子和它的二十顷地,布置得更好、更完美,或者顺着好儿和乔儿的小性子做些事情,这样把时间消磨掉。
已往那一段长时间的悲剧——包括琼、索米斯、索米斯妻子伊琳、和小波辛尼——在他心里积下的郁结早已烟消云散了。
连琼也终于摆脱掉抑郁——你看她现在不是随父亲和继母上西班牙旅行去了。
想不到他们走后,日子显得更加安静了;悠闲,然而冷清,因为他儿子不在身边。
近来小乔在他眼中真是无所不好,和他在一起时总是使人觉得安慰、开心——一个顶温和的人;可是女子——包括顶好的女子在内——不知道为什么,总有点使你嫌烦,当然只有令你倾倒的女子除外。
远远的一只布谷鸟叫了;一只斑鸠在田野那边第一棵榆树上唤晴,自从上次刈草之后,那些白菀花和黄毛茛长得多快啊!
风也转为西南风——多鲜美的空气,就象甘露!
他把帽子向后推推,让阳光照在自己的下巴和脸颊上。
今天,不知道什么缘故,他很想有个伴——有张美丽的脸儿看看就好了。
人都把老年人看做什么都不需要似的。
“人的需要总是没有完的!”
他想,那种不时侵入他灵魂的非福尔赛哲学又发作了。
“一只脚已经踏进棺材的人还是有需要,这一点我丝毫不觉得奇怪!”
在这儿乡下——那些尘俗事的催逼全达不到——他的孙男孙女、花草、树木、他这个小王国里的鸟儿,更不用提照耀在这些上面的日月星辰,都日日夜夜向他说“芝麻开门”
1。
而且门的确打开来了——开了多大,也许他不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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