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邝捕头虽说明察秋毫,但也不是谁谁都会留意的,此地与秦淮河只隔着两条街,清晨热闹得格外的快,他嫌吵扰,两碗馄饨一出锅,他端着托盘就往家里走。
他推门的时候杀香月已经醒了,乌发浓密地披散着垂到地上,一身淡溶溶的寝衣,蹲在庭院里正给一只全身乌黑的小猫梳毛,听到进门声,他抱着猫立刻起身转过头来,脚上的锁链叮叮啷啷地响,猫眼疏离,他的眼也疏离,整个人孤傲、清瘦又不驯。
自己地盘上多出来一个人,不管邝简怎么适应,还是有点不适应,他托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,不尴不尬地招呼了一声:“吃饭了。”
邝简这处宅子布局十分简单,无穿堂,横三间,因为少有访客,正厅他当吃饭用,东次间起居,一床、一脸盆架、一穿衣镜、一衣架、一案二椅,没了。
西次间空闲,但不算空屋,立柜、长桌、方桌、圆凳、还有一架硕大的拔步床。
邝简大好单身汉,独居活得是既简单又随便,一时用不上的东西都往西次间里堆,此屋也因少人走动,几乎毫无人气。
昨夜邝简和李大人上报完情况,原想着杀香月那一关如何也要磋磨个几天才能定下来,不想杀香月能屈能伸,没有任何异议地接受了。
四爷建议过可以先把人塞监牢里两天,但邝简一想那里的条件,二话不说,直接把人领回了家。
成大斌和四爷在后面无声地跟随,跨过桥头时看见还有没走的力夫,直接点了人让他们为邝简安置屋子。
第一步毋庸置疑,把屋内所有可以作为武器的尖利物收走,第二步,西次间原本的床帐拆卸出来搬到东次间组装。
邝简起初租下这爿小院,就是看中这里地段好,当差近,房子小,易打扫,一个人住可以,两个人住也行,再多他邝大少爷就要嫌弃挤了。
成大斌和四爷在院子里看着杀香月,邝简就一个人在自己起居室收拾临窗的书桌,为另一张床帐腾地方。
要说邝捕头人在外面人模人样,井井有条,私底下,男人该有的脏乱毛病他一样不少,他那桌上乱得不可思议,案牍、笔墨、泥胶板,模具,晾干的丁子香,没吃完的蚕豆,忘扔的火烧饼,开锁的工具,可放大的镜子,炭黑的锆石,一瓶瓶气味不明的粉末,还有笔迹潦草到谁也看不懂的“废纸”
,隔间拔步床都拆卸完了,他一张桌子还没整理出来。
最后四爷纡尊降贵,进屋帮忙,隔着窗户杀香月好奇地往里看,露出那么点想插手的迹象,邝简淡淡地看他一眼,谢他不轻举妄动,他桌上的案牍太多,大部分都不是他一个太平教徒该碰的。
许是昨夜邝府这小宅人来得太多,猫都吓没影了,两个力夫在邝捕头整理完自己的桌案后,依次将桌椅立柜等清出,把西屋那架气派的拔步床抬进去。
拔步床,又称八步床,挂檐、横眉、挡板一应俱全,顾名思义也可知其巨大。
邝简一向喜欢朴素优美、稳重大方的家具,他睡得那架拔步床便是最常见的柱式楠木垂花,西屋那架略有不同,那架是榉木海棠,三侧镂满空灵的西府海棠,明显是张女床——那不是他定的,是他哥来金陵时寻了能工巧匠硬抬来的,邝简当时泼过冷水,说这架不会有人睡的,他若是带人回来,也是直接往自己的床上带,他哥拧不过他,说那先放着罢,万一将来有个弟媳呢,万一呢。
杀香月倒是喜欢那张床,眼神明亮地围着力夫看着他们榫卯组装,成大斌掏出应天府大狱里最粗的锁链栓在他的左脚上,他都没有表示任何的异议,十分有被看守的自觉,然后,杀香月忽然就高起兴来,他叮当叮当拖着锁链在东次的房间转圈,手指头轻触过所有的物品,墙壁、床榻、两套脸盆架、两套穿衣镜,脸上露出愉快而期待的笑容……
杀香月自己就是能工巧匠,一椽千金的当归头、动辄百年的顶级木,他什么好东西没见过,他高兴,那肯定不是因为房子啊。
成大斌和四爷将一切看在眼里,脸上忧虑,心里发毛。
锁链是用来限制杀香月行动和为邝简预警的,可对于这样的杀手给他戴一重枷锁到底会起多少作用,谁都没底。
如今杀香月立场未明,身份未明,万一夜里忽然翻脸杀人,四爷和成大斌来得及做的也就剩下给邝简收尸了。
但邝简显然没有他们这份担心,看着杀香月那一脸登堂入室的轻松表情,他漠然地扯过一张半透的屏风在两床之间加塞,和杀香月划定好楚河汉界。
成大斌看得脚下发飘,心说这不顶用吧?邝头您要不就敞敞亮亮的?这贼人一动手您就能知道……
邝大少爷折腾半宿也累了,摆摆手强行送客,门板“砰”
地一声被合上,成大斌对着纹理漂亮的木门欲言又止,心中好一阵扼腕,回头向四爷慨叹:“这得是烈士吧?……这是以身饲虎,身先士卒啊!”
四爷仰头看星,长长地叹了口气:“大斌你说的也可能不对,这事儿吧,有两个极端的发展。”
虽然现在,他也不晓得邝简会奔向哪个极端。
成大斌纯粹是咸吃萝卜淡操心,邝简这一宿睡得挺好的,屏风后面的锁链乖乖的,没有响一下。
邝简多年习惯起床早,院子外先是打了一套拳,洗漱完才绕过屏风看了杀香月一眼,还在睡,且睡得很沉,叩着铁链的那条腿露在外面,大腿浑圆,小腿修长,夹着被褥虽说姿势略欠雅观,但那侧睡的腰臀是真的漂亮。
邝简要求不多,杀香月在他屋子里不闹腾就行,可早上的杀香月岂止是不闹腾,他在院子里短暂地高冷过一霎后,整个人就开始陷入迷迷瞪瞪、恍恍惚惚的状态,嘴里说出来的全是“可以,行,都随你”
,邝简说吃饭了,他旸着眼坐下,邝简说把猫放下,他弯腰把猫放下,一副没太睡够、想瘫在饭桌上再睡一觉的样子,哪有之前的半点精明。
“我昨夜早先睡不着。”
杀香月恹恹地拨弄眼前的馄饨。
邝简没吭声,就他这副没精神的样子,他看出来了。
“我不吃辣,不吃香菜,也不爱吃酸,你下次叫馄饨,能不能让他清汤只加盐。”
杀香月鼓着脸,有些娇气地对他说。
邝简抬头看他一眼,闷闷地嗯一声。
杀香月:“那明天早上咱们吃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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