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视线从模糊到清晰,他还坐在席上,手里抱着个银釦动物纹漆笥,手感凉凉的。
席外案上,那煮肉的小铜鼎烧干了,炭也成了灰。
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,一场梦里深深浅浅,半真半假,听得他自己都迷糊。
自从做了他跟龚遂说起的那个怪梦以后,很长时间,他几乎没阖过眼。
他从漆盒里抓了一把煮熟的虫草、参片,放进嘴里嚼着,又干又苦,可灵台总算是清醒了一些。
从温室殿一扇洞开的窗看出去,窗外果然是浓浓夜色。
他想,在未央宫的某个地方,还有人和他一样,簟纹如水,灯火如昼,眼看着外面的漆黑里,满是刀光剑影。
他心想:是他啊。
就像两个人在幽深的宇宙中,凌空奕棋,你来我往、棋布错峙之间,对方忽然离席换了另一个人。
于是,棋路陡然一变,原本的套路失灵,谋篇布局顿时推翻重来。
原本的对手虽然工于城府,但是弱点也挺明显的,就是他看不懂刘贺的棋路。
就好像两人本来学的就不是一种棋,硬拉到一块来下,结果一方是肆意妄为、天马行空,另一方却自缚手脚。
刘贺明白,这除了因为想法习惯不一样,还因为对方那人在这盘根错节的长安城里已经有了太多关系、太多顾虑,反倒是投鼠忌器。
可换人以后,那手法明显就变了。
新的对手不仅知道他的思路和做法,而且知道该怎么阻止。
面对像他这样不断绕开规则、破坏规则的棋手,对方做的,并不是在既有规则上纠缠,而是另辟蹊径,用各种各样旁敲侧击的方式来加以制止。
简单来说,绕过了一条律令,就有另外七八条看似没关系的律令来束缚你。
比方说,就以轺车夜出宫门这一事为例。
天子侍臣持节出行,各宫看守、都城警备,均不敢拦截,这是一定的。
可是,车驾夜行,是不是冲撞了后宫安息?掖庭令可管;有没有逾车驾用度之制?太仆、车府令可管;有没有行经弄田园圃?鉤盾令丞可管;出了未央宫门,有没有偷盗赌博、行乐奏乐、高声喧哗、弃灰于地?
在大汉都城,在有心人眼里,做任何一件事都可以牵扯出无数个官署。
这当中的每一条,可能都显得过于微小,甚至无事生非,可一旦堆积起来,也足以让人莫名其妙地深陷其中。
对方似乎明白一个道理:要说正面对垒,刘贺的人挟天子之威,可能很多人都抵挡不住;可要说到在背后挑刺、构陷、捕风捉影、鸡蛋里挑骨头,那堂堂长安官吏们的段位,显然还是超过昌邑国人不少。
因为这样,刘贺撒出去的多方棋路,虚的实的,突然都滞缓了下来。
更重要的是,对方能和他一起熬,焚膏继晷。
那还能是谁呢?
他又想起以前出宫去听来的歌谣:“白日龚,犹能纵;夜间王,不得藏”
,那王吉本来也曾是个黑瘦黑瘦的样子,为了堵他,硬生生在夜里熬成了白无常。
刘贺在昌邑国里谁都不怵,唯独有一点怵他,就因为这人拎得清,要干的事情就一干到底,不感兴趣的就视若无睹,与刘贺自己有点相似。
拎得清是件好事,这样的人不管在他人眼里过得如不如意,至少把命活在了自己手里,没有白费时间。
所以他也多少有点欣赏王吉,就像他欣赏自己。
可要是一时不幸,成了这种人必须处理的“事情”
,那就会让人非常头疼。
他又抓了一把虫草,眼看着滴漏上的浮箭指向子时,门外还是没人回来。
于是叹了一口气,站起身来活动活动,又踢醒门边一个不堪重负的黄门郎,让他去备车。
这几天里,刘贺把十六枚符节里的十五枚都放了出去,翻云覆雨,上下闹腾,就是为了给今晚这件事引开注意力。
可既然无人回禀,说明还是出了问题。
出了宫门,他站在安车上看,那城北东市里的工坊区域亮如白昼,人喧马嘶。
一路行驶至坊前,刘贺看见工官、商队、工匠、城门卫、昌邑旧臣使者,全堵在坊内,争吵之声此起彼伏,牛车马车充盈于道,货物如山堆积,却无人可动。
夜色里,到处闪着兵器寒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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