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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怀颖坊】·十三
念善跌坐在地上。
掉下去的时候,他感觉不到重量着地,因为五脏六腑全是空的。
蔡申玉低下脸看了看自己的五指。
满手血污。
他不说话,轻轻翻起一角衣袖盖住掌心,叠了个小方帕,凑上老和尚磕破的额头上敷了两三下。
棉布上逐渐渗出一两处腥黑的血渍。
他细细地擦,慢慢地擦,笑容安详:“都说血浓于水。
尽是扯谎。”
这一刀下得温柔。
每一个用字都是极轻的,却说落了他最痛的两滴眼泪。
脸上一片狼藉,杂乱的花白胡须打湿了一半,颤巍巍地抖着。
面前的青年神情淡漠,也不开口,只把袖口摺上了些,将他的脸也缓缓抹了一把。
“不是。”
袖子一瞬间停在他半边脸高的地方。
蔡申玉抬起眼睛看他,似乎对那两个突然响起的字出自他之口而感到了迷惑。
老和尚浑浑噩噩在地上摇晃了几下,双手从膝头松开,摸索上来,碰到青年两只腕子的时候,他忽然死死地握住。
劲道很大。
他知道那双手腕一定被箍得生疼,但也一定没有他自己心口上的疼痛这般入骨三分。
“不是这样的。”
他说。
不该是这样的。
他是一个最最普通的庄稼汉。
一辈子胸无大志,碌碌无为,平生只求吃饱,穿暖,让自家媳妇有几样体面的簪饰,让膝下儿女每月都能吃上一回肉。
然而二十多年前,朝廷颁行课税新令,田租翻了一倍之多,他无奈之下,只得将家中几十亩露田悉数交出,由禅觉寺接手保管,每年须向寺院纳“僧祗粟“六十斛作为租田耕种的租金,从此有了个“僧祗户“的头衔。
缴出谷物之后,他将剩余的米粮一部分留着给自家人饱腹,一部分卖掉换取柴米油盐,勉勉强强可以维持生计。
岂料一年之后,京畿大旱,民生凋敝。
他的妻子申氏又偏偏在这一年怀上了头胎,乡间颗粒无收,粮价暴涨,申氏平日里只能做些女红的活儿拿到集市上变卖,两夫妻艰难度日,却是常常挨饿。
他心疼妻子怀有身孕,苦苦向邻里乞讨一点多余的粮食,可别户人家也自身难保,皆是将他拒之门外。
他求助无望,狠下了心肠,将家中仅存的几样值钱的东西收拾起来,亲自来到衍嘉山,上寺院去典物质粮,希望可以换来足以挨过整个寒冬的食物。
禅觉寺所积攒的“僧祗粟“本是到了饥荒之年就要用来赈灾济民,然而僧侣仗着官府纵容庇护,大发敛财之心,竟翻改券契,不仅克扣每次赈出的谷物数量,还擅自抬高三倍利钱,牟取暴利。
他几乎将家产倾尽,得来的却只有不足一个月的口粮,大惊大骇之际,却遭那执事的僧侣讥讽:“这些东西尚且抵不过那该缴的六十斛粟米!
我等慈悲,不计你今年的租子,还白送了白花花的一袋米,你竟还有怨言?速速拿了米便走--”
他听了这番话去,心头犹遭风割雪打,一片冰冷,不由得生起一腔悲愤之情,种种念头闪过,想到家中虚弱的妻子,想到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儿,潸然泪下之时,满心杀意早已不及悬崖勒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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