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热泪决堤,我回过身,将这个小小的,羸弱的身躯,用力箍进怀中,强忍着情绪,连啜泣,都不敢发出声音。
这个男孩,身体里与我流着同源的血,他不知为何没有机会降生,但我在他三个多月的时候,就在妈妈的肚子里见过他,也在他失去生命后,见过牵着妈妈手,恋恋不舍,不愿离去的他。
弟弟离开的时候,就与现在一般模样,十五年过去了,我长大了,成年了,在阳光下享受生活,可他为何还没有转世往生,始终徘徊在这个暗无天日的「接引之地」,还在我落难的时候,救了我,带着我逃亡。
弟弟像只树袋熊一样,双臂牢牢挂在我的脖子上,用他稚嫩的小脸蛋,亲昵地蹭着我的脸颊,这一刻的亲近,他等了太久。
弟弟死了以后,不舍得离开妈妈,亡魂总挂在她身上,某天深夜,妈妈突然就发起了高烧,吃药打针输液都没能退烧,高烧持续烧了三天,直至我懵懂中,无意把手搭在妈妈的额头上,吸走了弟弟的死气,妈妈高热发烫的身体,才逐渐降温。
弟弟噘着嘴泪汪汪,在床前守着虚弱的妈妈,我朝他伸手,想要安慰他,却被他硬生生避开了,妈妈病倒的那一刻起,他似乎就明白了,死生有别,人魂殊途,他不应该在人世间继续逗留了。
那天深夜,我看着弟弟,满眼不舍,却神情坚定,定定地飘在窗前,告别了妈妈,告别了我,转身便走进一道突然出现的,温润柔和的白光中,他小小的身影,浮空,变淡,模糊,最后消失不见。
这么多年过去了,被封印了能力的我,早已遗忘了这个未能降生的弟弟,我妈心伤未愈,也从不提及曾经还有过一个孩子,弟弟就如此,孤单地滞留在这里。
逃亡并未结束,久别重逢的喜悦,很快被冷静后的理智主宰,弟弟到底是以怎样的身份,逗留在阴曹地府的?他又是怎么发现和找到迷失的我?弟弟如何能讲人言,懂得逃亡的道路,和将我送回的办法?我有很多的问题,却没有开口,逃脱升天,才是当务之急,我和弟弟心照不宣,明白此时不是叙旧的时机。
弟弟拍拍胸脯,示意我噤声,他要带我离开此地。
从藏身的楼栋里谨慎摸出来,我随着弟弟的脚步,潜行于杂乱无章的巷道中,耸人的铁链声随着两位大哥的离开,渐行渐远,但弟弟仍眉头紧锁,并未有丝毫懈怠,步伐越来越急,似乎我在此多停留一刻,危险就多增加一分。
从某条狭窄的巷尾钻出后,眼前豁然开朗,视网膜里充斥着大片大片的红,妖娆艳丽的花瓣,散发着诱人的香气,好像一支支盛开的小伞,更神似一只只在向天堂祈祷的手掌,掌心向上,虔诚且热烈。
曼珠沙华,死亡之花,有花无叶,是冥界唯一的花,只开在冥界三途河边,和忘川彼岸的「接引之花」。
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中,仍然能扎根、生长、绽放出美丽的花,像是黄泉路上用血所铺成的地毯,当灵魂渡过忘川,便会忘却生前的种种,曾经的一切都留在了彼岸,往生者就踏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,循着因果循环踏入后世轮回。
曼珠沙华,守护着生与死的界限,是口口相传但无缘相见的「彼岸花」。
彼岸花,花叶永不相见,情不为因果,缘注定生死,在此生无法触及的彼岸,这份叶与花的纯洁思念,注定是悲伤的回忆;彼岸花,是死神的温柔,是黄泉路上唯一的色彩,是离开人界的魂魄,最后的指引和安慰。
我被眼前的血色赤红震住了,彼岸花怒放的姿态,仿佛是种嘲讽的隐喻,魂魄行至此处,可能是走向灭亡的终点,被黑暗彻底吞噬,抑或是进入轮回的起点,被希望轻轻托起。
我不敢开口说话,也不敢轻举妄动,只蹲下身来,握住弟弟的双手,望向他的眼睛,用眼神询问,接下来该怎么办。
弟弟的瞳孔里,满溢着温柔的爱意,流淌着浓烈的不舍,像是最后一面的分别,要把我牢牢刻印在脑海里,内心似乎在焦灼地做着某个艰难的决定。
天人交战的迟疑过后,他似乎下定了决心,毫无预兆地一把拉起我,坚定地向忘川彼岸疾速奔去,我一个趔趄,很快便稳稳地跟上了他的脚步,绕过整片盛放的曼珠沙华,径直来到三途河边。
弟弟示意我蹲下,接着猛扑进我怀里,用尽全身气力,紧紧环住我的脖子,勒得我喘不过气来。
心里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,下一秒,铁链在地上摩擦的粗糙声响,时隐时现,被哨声引诱而去的追兵,再次循着我的方位缀了上来。
弟弟挣开我的怀抱:“姐姐,你没有死气,逃到哪里都是徒劳,姐姐,我保护你,你回去,找妈妈,不要回头,好好活着”
!
弟弟的唇瓣开阖间,两行刺眼的鲜红血泪,顺着稚嫩惨白的脸蛋缓缓流下,我心疼地伸手去擦,他却扯下一从艳丽的彼岸花塞进我手里,趁我愣神的功夫,猛地一把将我推入忘川河中。
胸口的袈裟环从长衫中悬空而出,在坠入寒意凛冽的河水前,用生气盎然的青绿色光团将我牢牢裹住,我像颗泛着青光的巨茧缓缓下沉,血黄色的河水浑浊翻腾,不得投胎的孤魂鬼哭狼嚎,无神无智的虫蛇腥风扑面,我只以为自己要彻底终结在这忘川河中了,万万没想到,手中攥着的彼岸花,瞬间迸发出朦胧的血色红光,与袈裟环的青绿色生机攀附交缠,一瞬间,世界重回万籁俱寂,我疲惫地阖上眼皮,意识再次陷入虚无,好累,一切都结束了吧……
咯噔,咯噔……眼皮微张,茫然四顾,破烂不堪的麻布褂子,简陋拥挤的木质车厢,陌生冰冷的同行者,麻木不仁的面孔,审判命运的竹签,空中飞扬的马鞭,飞沙走石的迷雾,强制静音的一切,巨大晦暗的隧道,我竟然,从忘川河水中,又穿回了隧道中颠簸的马车里!
还没回过神来,耳畔又传来声嘶力竭呼唤我的微弱召唤:“成沁梨,沁梨,梨梨”
……是妈妈的声音!
“姐姐,我保护你,你回去,找妈妈,不要回头,好好活着”
……弟弟推我入忘川前的只言片语,在脑中炸响,啊,我明白了!
我穿过的那座「接引的房子」,就是人死之后要过的鬼门关,忘川便是奈何,是黄泉路上的分界,马车本该拉着游魂途径黄泉路,上奈何桥饮孟婆汤,最后便是渡忘川入轮回,有胆跳入忘川仍可回魂,但一入忘川神魂皆灭,弟弟定是冒死违背限制,摘下彼岸花以护我周全,而出乎意料的是,袈裟环与彼岸花意外的共鸣,竟然护我回到了逃脱的关键时间节点,我只要和妈妈汇合,神魂就能回返人世!
读懂弟弟良苦用心的下一秒,我不假思索,从马车上飞身一跃而下,借着惯性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,往黑暗的边缘躲藏,很快便稳住身形站了起来,这一次,仍是光着的脚丫,满身的血口子,但我心中杂念全无,抛下对弟弟的担忧和牵挂,不顾阴风蚀骨的寒冷和刺痛,大步流星,朝着隧道口那道微弱的红光,埋头狂奔。
这一次,我拼尽全力,用最短的时间冲到了隧道口,呼唤我的声音熟悉又急迫,被浓雾裹挟的身影,越来越清晰,上半身勾勒出分明的轮廓,那就是妈妈!
像上次一样,红光中朝我的方向,伸出一只手来,我毫不犹豫,一个箭步冲过去,将这只颤抖的右手,用双手牢牢握住,紧紧箍在手心。
两只手相握的瞬间,红光蔓延到我身上,迅速将我吸纳其间,身体腾空而起,脑中天旋地转,我再次失去知觉。
身体悬浮于空,静静地漂浮,意识虚无缥缈,不清楚过去了多长时间,身体忽然从高空急速坠落,嘭,灵魂自由落体,眼皮开阖,醒了过来,到底是死是活,究竟身处何处,无从得知,也无心探究,活着,有□□的束缚,死了,有魂魄的拘束,轮回,似乎,从来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,人这一辈子,上辈子,下辈子,现在,过去,以后,都只是时间长河里的沧海一粟,也许,这正是活着的珍贵之处。
熟悉的消毒水味钻进鼻腔,心如明镜,我的神识,真的从冥府脱逃升天,回到了体内,代价是弟弟的牺牲。
眼皮微张,阳光刺眼,在暗黑的世界里逃亡太久,还不太适应这亮堂的现实。
我还在原来的单人病房里,躺在严丝合缝的层流床里,身上插满了维系生命体征的管子,周围满是滴滴作响的ICU仪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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